第31章 死無葬身之地
皇家主帳裡垂著一層層厚厚的絲綢掛簾,一絲風也透不進。
精雕細琢的金龍屏風後,公儀赫律緊靠在龍榻之上,面容蒼白而憔悴,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。
他的雙手緊緊按在太陽穴上,指節因用力而泛白,試圖將那無形的疼痛生生按壓回去。
周圍的侍女和侍從低著頭,皆是大氣不敢出,生怕自己的任何舉動都會驚擾到聖上。
公儀休往香爐裡填了新的安神香丸,端至公儀赫律身邊,小心翼翼地從袖中掏出一個精緻的銀匣,雙手呈上。
「父皇,要不還是用些這個,起碼能舒緩些。」
公儀赫律掃了一眼,眉頭皺的更深,「從哪兒來的?」
公儀休恭敬地鞠身,「出發前兒臣特意從胥方士那裡拿的,用的還是從前的方子…….」
公儀赫律本就不虞的臉色更是一沉,一把打落銀匣,「怎麼?朕的丹使,什麼時候輪到你差使了?」
見公儀赫律動怒,公儀休利落地跪下,「父皇息怒,兒臣隻是……」
「隻是什麼?」公儀赫律打斷他,「隻是想步你母後的後塵,私自僭權,落得個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?」
「兒臣知錯了!」公儀休低著頭伏在地上,「父皇莫要動氣!兒臣以後再也不敢了!」
公儀赫律的臉隱在半明半暗裡,冷冷挪開眼,半倚在軟椅上,用力揉著額邊,神色陰沉。
「羊質虎皮的廢物。」他斥了一聲。
公儀休聽到這句罵寒眸一眯,默默咬緊了牙。
直到禮官入帳提醒秋獵即將開場,公儀赫律才吩咐,「起來吧。」
公儀休仍跪著,恭敬回道,「兒臣無顏,父皇不如先到內帳歇息片刻,就由兒臣去安排抽簡事宜。」
公儀赫律微一點頭,不耐煩地擺了擺手,踉蹌地起了身。
宮侍見狀立刻緊跟上來,扶著聖上進了內帳。
公儀休看著被打翻在地的一匣丹藥,滾在地上,像羊糞球一樣。
他冷冷一笑,踩著一地的丹,起身出去了。
*
衣香鬢影交織的喧鬧的人群之中,一個身影像頭出欄的羊一樣穿行著,迷茫又橫衝直撞。
明晃晃的日光照的人眼前發暈,祝箏不敢大張旗鼓地打聽,目光掃過每張嬉笑怒罵的臉,在人群中猶如幽魂一般穿梭。
不知過了多久,遠處忽然有人叫了個名字。
「祝府三姑娘,祝清姑娘」。
祝箏天外回神,緩緩回過頭看向出聲處。
正中的高台上鳴笙奏鼓,一身冕服的太子殿下端坐在方椅上,兩指撚著一張寸長的白玉牌。
大部分女眷都不擅長騎射,鮮少能參與到後面激烈的深林圍獵之中。
所以先皇後特意在秋獵正式開始之前,設置了一個環節,由各世家公子抽取寫有閨秀名字的玉簡,攜一名女眷共同遊林,射獵一些小型的兔鹿之流,作為秋獵的熱場。
祝箏兩輩子都從來沒有參與過秋獵,自然也無從得知這樣的規矩。
高帽禮官費力仰著脖子掃視台下,大聲重複道,「祝清姑娘,有幸抽得首一,與太子殿下開場遊林。」
台上的公儀休捏著那張寫著「祝清」兩字的白玉簡,放在兩指之間把玩,一雙吊銷狐狸眼滿是笑意。
「祝清姑娘在嗎?」禮官問了第三回。
底下的人群慢慢靜下來,竊竊私語聲漸漸泛起。
禮官擦了擦汗,「殿下,要不再換一枚。」
玉簡在兩指間轉動著,公儀休目光好整以暇地掃視著人群,輕吐出一個字來。
「等。」
人群的議論聲漸大,禮官額上冷汗直流,誰成想一開場就出師不利的冷下去了,這祝家三姑娘也是個不尋常的,太子殿下是開場抽簡的人,駁他的面子不如從一開始就不來秋獵。
「祝清姑娘,可在此處?」禮官仍不死心,再次詢問。
不知又沉默了多久,人群中終於響起了一道清亮的女聲。
「在。」
舉手的姑娘臉上掛了個繡花的素色絹帕,遮住了下半張臉。
在座各位與祝府交情甚淺,她們兩姐妹更是鮮少露面,論眉眼,祝箏和阿姐其實有五六分相似,今日又妝扮的幾乎一樣,估計能分清她們的一隻手數得過來。
除了…….
對了,太傅大人……
祝箏的目光在高台上掠過,卻發現太傅大人容衍的座位空空如也。
幾名宮侍引道,人群也自發讓開一條通道,頂著背上無數的眼睛,祝箏款步緩緩,走向高台。
台上的公儀休盯著那身影,嘴角噙著抹古怪的笑意。
「祝三小姐。」公儀休語氣柔和,「幸會。」
「幸會。」祝箏微微低頭,掩去眸中波動,「太子殿下。」
公儀休忽然朝她伸出了手,將那塊寫著「祝清」的白玉簡丟過來,祝箏下意識伸手接住,玉簡上沾著他的些微體溫,挨上手心上那點皮肉,像被蠍子爬過。
公儀休撐著下巴,「三小姐何以遮面行事?」
「來時小女見了冷風,不幸面生了秋疹,不宜示人,故以絹帕遮掩。」祝箏語氣平靜地解釋,「還請殿下見諒。」
公儀休臉上露出個明顯的同情惋惜之色,眼裡卻閃過一點玩味的笑,很快便消失了。
過了這關,祝箏本想直接下去,沒成想卻被「有幸一同觀禮」為由「友好」地挽留在了台上。
禮官手捧著一叢??聖花上前,公儀休以一番得體之詞陳情了皇家的體恤,及這場秋獵對於大雍的深重意義,絲竹聲低沉壯闊,回蕩在開闊的獵場上,氛圍隨之莊重起來。
抽簡儀式正式開始。
祝箏心中挂念著姐姐,端坐於台上,目光穿梭於穿梭不息的皇親貴胄之間,直至禮官那悠長而清晰的聲線響起:「有請鎮國公府的世子溫封寒蒞臨。」她這才勉強提起精神,瞥向那步入場中的身影。
溫封寒一臉冷峻,神色彷彿冬日寒冰裡凍著的一條死魚,毫無遮掩地透露出對這場儀式的不屑與不耐。
上台後,他目光很淡地掠過了祝箏一眼。
祝箏亦冷淡回望。
禮官舉著白玉筒過來,溫封寒將手伸進去,幾乎沒有片刻猶豫挑選,直接從中捏出一枚玉簡來。
他瞟了一眼上頭的名字,眉頭頗重地皺了皺,又擡頭看了一眼祝箏。
祝箏捕捉到這一異樣的目光,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,緊接著,溫封寒那不帶絲毫情感的聲音清晰響起。
「祝箏。」
「祝府雙姝真是緣分深厚,姐姐伴遊太子殿下,妹妹伴遊鎮國公世子。」禮官笑眯眯地對著祝箏恭維,而後又對轉頭對著台下,高聲道,「有請祝四小姐祝箏!」
祝箏耳邊輕鳴一聲,天地彷彿靜默了一瞬。
這台下烏泱泱的人群,還能從哪裡再變出一個祝箏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