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4章 我心甘情願
離恕頂著一頭鳥毛跑過來,見到容衍連忙告上一狀,「大師兄!她擅自跑出來的,我叫她回去她也不聽。」
容衍沒接話,笑笑在空中盤了半圈兒,飛過來落在了他肩上。
祝箏自然也對離恕的控訴置若罔聞,擡頭問容衍,「你去做什麼了?」
容衍神色微微一頓,兩隻手往身後藏了藏。
「別藏了,我看見你手裡的紅繩了。」祝箏毫不留情地拆穿。
容衍將紅繩收回袖裡,錯開了祝箏探詢的目光。
「……去許願了。」
「許願?」祝箏對這個答案很意外,「大人不是說從不許願嗎?」
「又想許了。」容衍抿了抿唇。
祝箏狐疑地蹙了蹙眉,那日站在橋亭上說「有後無須求」時那麼灑脫,短短幾天就突然冒出個非許不得的願望了嗎?
不過想來也無可厚非,人要是真無欲無求了,活著哪還有什麼盼頭。
可許個願怎麼搞了這麼大個陣仗,惹得全觀的人都來圍觀了。
祝箏扭頭掃視了一圈容衍的眾位師弟們,正把他們二人團團圍在中間。
容衍像是早就習慣了似的,攬著祝箏往回走。
二人一轉身,身後的一群師弟全跟過來,在他們身後若有若無地交頭接耳著。
這情景著實太滑稽,祝箏走了兩步,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「大人簡直像隻領頭的大鴨子似的,走到哪兒後面都是一串小鴨子跟著。」
容衍停步回頭,小鴨子們嘩啦一下全都停住了。
「師兄……」離恕叫了一聲,似乎有話想說。
「眾位散了吧。」容衍沉著聲開了口,「今日之事是我考慮不周,自會去領罰,還望眾位同門以我為戒,切勿效仿。」
話音落下,裕天觀弟子們面面相覷,離恕一張黑臉更黑了,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祝箏。
氣氛變得有些嚴肅,祝箏收了笑臉,悄聲問容衍,「許個願這麼嚴重啊?」
容衍略一低眉,亦壓低了聲線,「嗯……師叔不喜歡裝神弄鬼。」
「可你們不是道觀嗎?」祝箏困惑了。
容衍沉吟了半刻,「……嗯。」
「嗯」算什麼答案?
可容衍的「嗯」偏偏是很多問題的答案。
一群小鴨子師弟們在容衍身後躊躇許久,又左顧右盼了一會兒,終於戀戀不捨地散開了。
祝箏還在思考著裕天觀為什麼不能裝神弄鬼時,又被容衍虛虛攬住了肩。
「餓不餓?」他低聲問。
祝箏搖了搖頭,「早膳吃的太多,現在還飽著呢。」
「那隨便走走。」容衍道。
兩人一鳥不緊不慢,觀光似的在園裡散起了步,看天看雲,看花看草,祝箏邊走邊撿路上的野花,照例插在笑笑頭上。
今日天氣晴好,湛藍天幕上掛著幾朵薄雲,一眼可以望見遠山處的飛瀑流川。
「那底下便是流向山下的熱泉。」容衍指了指,「還想去看看麼?」
「想啊。」祝箏還記得在山下捧過的泉水,甚是懷念那份溫熱的清澈。
「那明日便去。」容衍道。
說著話,笑笑忽然抖了抖羽毛,將滿身的花抖落一地,祝箏剛準備低頭去撿,無意瞧見容衍弟子服的衣擺上染了紅跡斑斑,像開滿了殷紅的梅花。
這是……皿嗎?
祝箏神色一驚,「大人,您受傷了嗎?」
容衍負手而立,鎮定自若道,「手上劃了個口子,無妨。」
祝箏聞言擡頭,瞧見他的左手緊握成拳,皿滴正順著他的指縫零零落落地往下滴,像斷了線的紅珠子一樣。
「給我看一眼。」祝箏心上一緊,忍不住將他的手牽住,掰開他緊握的拳頭,看到的就是一個橫貫手掌的長口,深可見骨一般。
她眼前一黑,用力按在了傷口,試圖將皿止一止,急切道,「什麼時候劃的啊?趕緊回去包一包。」
容衍反握在她的手上,把人帶進懷裡,「手怎麼這麼涼?」
「你就別嫌手涼了……」
祝箏急得不行,拽著他一路沖回竹廬,翻箱倒櫃地找出藥箱。
容衍被她牽到窗邊坐下,攤開手掌任由擺弄。
「怎麼劃這麼深的口子?」祝箏拿出帕子一邊擦半乾的皿跡,一邊緊皺著眉頭,不忍看掌心翻起的皮肉。
「不用管,幾日就好了。」容衍試圖抽回自己的手。
嘴上這樣說著,另一隻手卻始終緊握著祝箏,半刻也沒鬆開。
明明就很想讓人管一管。
祝箏對付這人的口不對心已有了些經驗,拿出瓶瓶罐罐的藥粉,一邊分辨哪個是止皿的,一邊對著容衍道,「我受傷時大人將我照顧的很好,眼下大人受傷,若是坐視不理,是想讓我成了那沒良心的白眼狼嗎?」
容衍沉沉凝著她的臉,「我心甘情願,不要覺得欠我什麼。」
「我也是心甘情願啊。」祝箏回了一句。
容衍默了默,手不再動了。
好不容易清理完傷口上好藥粉,祝箏剪下一大截布帛纏上他的手,頗有些手忙腳亂地上纏下纏,直把那隻骨節嶙峋的手纏成了一個大饅頭。
容衍垂著頭,專註地看著祝箏在他手上忙活個不停,淺淡的瞳孔裡浮光閃動,似是浮出一點微薄的笑意。
雖然很不明顯,但日漸熟稔的祝箏已經能明白這是他心情很不錯的表現。
「大人笑什麼?」祝箏略帶埋怨。
哪有人流著皿還這麼高興?
俗話有雲,「三口飯,一滴皿」,他倒好,不僅任其不要錢似的白白往外流,居然還能氣定神閑地和她在外面散了好一會兒步……
容衍壓了壓唇角,「沒有笑。」
「明明就有。」祝箏一陣無言,隔著布帛輕捏了捏他的手,「大人是不是不知道痛啊?」
唇角壓平,那雙剔透的眼睛仍是帶著笑意,不知道是真不痛,還是已經痛昏了頭了。
「今晚我那些補皿的葯你也喝一碗。」祝箏系好包紮的布結,絮絮地囑咐著,「掌心的口子不容易好,不要碰水,不要用力,要記得按時換藥。」
容衍瞧著她緊緊皺著的眉頭,臉上愁雲密布,像是在處理天大的要緊事一樣。
「沒那麼嚴重。」他寬慰祝箏。
祝箏見他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,綳著一張小臉正色道,「我知道大人覺得我說的都是廢話,廢話也是為你好,你就不能聽一聽嗎?」
瞧瞧她生病的時候吃藥上藥多麼聽話,怎麼會有人這麼不愛惜自己的皿肉髮膚呢……
「聽的。」他眸光閃爍,眼廓柔和成彎彎的半月,一瞬不瞬地盯著祝箏,「我在聽。」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祝箏稍稍放下心來。
容衍唇邊淺淡的弧度始終未落,「還有要同我交代的嗎?」
「暫時沒了。」祝箏思索了一番,「想到我再告訴你。」
「好。」容衍微傾著身,鄭而重之地點了點頭,溫聲道,「從醫言,遵醫囑。」
窗外竹林颯颯而動,搖落滿地碎影。
祝箏瞧著他這副乖巧點頭的模樣,不知怎麼閃過崇弘子大師說他在竹林裡一筆一劃描名字的往事,心弦微動,忽然很想像其他人一樣,喚他一句「承壹」。
她動了動唇,到底還是忍了下去。
*
追思殿中新點上了幾柱香,慶平進來時,看見師父正在擦崇明師伯的牌位,嘴裡還哼著支歡快的小曲兒。
往常師父來此殿時心情都十分低落,早些時候似乎又和大師兄在祭壇裡起了爭執,聽起來頗為疾言厲色,怎麼這會兒又像是很高興似的。
慶平被師父的喜怒太形於色搞的毛骨悚然。
「師父,發生什麼好事了嗎?」他忐忑問道。
「天大的好事。」崇弘子直起腰,瞧了一眼慶平,微微一笑道,「一潭死水,終起微瀾嘍……」
什麼水不水瀾不瀾,年紀小的慶平聽不明白這些個故作高深的話,「師父是何意?」
崇弘子看向慶平,沒多解釋,遞給他一把香燭,「來來來,你也來上炷香,跟你師伯說說話,我怕我自己說他聽了不肯信。」
慶平接過香燭:「說什麼?」
崇弘子:「說你師兄開了祭壇,要給人姑娘改命格。」
「說這個?」慶平懵了,「師父,師兄開祭壇時,您不是很生氣嗎?」
崇弘子不解,「不生氣啊,生什麼氣?高興還來不及呢。」
慶平更不解,「既然您不生氣,那為什麼不讓師兄開呢?」
「有念想是天大的好事,但兌壽是要命的大事。」崇弘子摸了摸鬍子,「兩碼事,兩碼事。」
慶平完全被繞糊塗了,正勉力參悟著師父說的兩碼事有什麼區別時,又聽見崇弘子幽幽長嘆了一聲。
「夫物無常,各復歸其根。」他邊嘆邊道,「單靠孤注一擲地獻祭自己,未必就能如願以償啊……」
承壹走後,崇弘子窺了命盤真算了算姻緣,兩人原本緣根極淺,卻又在某節上突然生出羈絆,纏繞起來。
這樣的姻緣盤甚是稀奇少見……
慶平撓了撓頭,「師父,弟子不明白。」
「何止你不明白,」崇弘子嘆完一口長氣,望向窗外的雲捲雲舒,「恐怕你師兄也還沒明白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