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他死了
生死之外無大事。
是以祝箏對詩會那件事看的相當通透,她與容衍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陌路人,那一會兒小小的交錯,已然被看作是重獲新生的代價了,哪裡扯得上求娶不求娶。
溫泊秋卻漲的滿臉通紅,看樣子已經想到了遇人不淑,始亂終棄之類的戲碼。
祝箏頓了頓,乾乾笑了一聲。
「他死了。」
說完發覺不該笑,又趕緊硬生生按下嘴角。
落在溫泊秋眼中,又變成一個掩蓋心中傷懷的強顏歡笑。
遠處時不時飄來戲台正唱著的《鎖麟囊》,哀凄的裊糯戲腔唱著一句「回首繁華如夢渺,殘生一線付驚濤。」
餘音裊裊,婉切動人,將兩人之間的氣氛襯托的愈發撲朔難言。
溫泊秋垂著頭,沉默了好半晌,忽然低聲念了一句。
「我娘親說過,已死之人,是如何都爭不過活人的。」
戲台上佯嗔薄喜的唱詞蓋過了溫泊秋的聲音,祝箏沒聽清,問了一句,「什麼?」
溫泊秋聲線提高,繼續道,「還是說,四姑娘要為他守節嗎?」
祝箏哂然,什麼跟什麼,她守什麼節……
如果天資卓越的太傅大人不幸仙逝,趕著守節的人恐怕從皇城到民巷,遍布大雍,排隊都輪不到她。
溫泊秋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,配著喧鬧的戲檯子,鬧的祝箏的腦袋亂糟糟的。
「總之我無意隱瞞,若是公子介意……」她扯回正題。
溫泊秋神色黯然,「在下哪有立場介意?」
「那麼……」祝箏輕而易舉聽懂他的言下之意,緩聲道,「溫公子想要這個立場嗎?」
溫泊秋臉色微微一變,難以置信地問道,「祝姑娘這是何意……」
「我方才說,公子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。近日你我往來,種種越矩,想必已經引起你種種揣度。今日我便可以坦白告之,我無意耽於小情小愛,所求不過一個遮風的屋檐,眼下屬意鎮國公府。」
祝箏臉色平靜,語氣也平靜,將自己的目的包裹在晦澀又直白的措辭裡。
「因苦衷難言,我的話目前隻能說到這裡,至於其中意思,其中利害,就勞溫公子自己思慮了。」
溫泊秋像是遁入雲霧,被祝箏的一番話砸懵了頭。
他臉色幾輪變換,最後胡亂地抓了一下她的袖子,又連忙鬆開。
「好好,我會好好……好好考慮。」
祝箏往遠處的人群看了一眼,祝老夫人正左右逢源地到處攀談。
府上的兩位公子一個馬下死,一個馬上風。實在不知道祖母從哪裡找出這麼多話可聊的。
一群眼睛或好笑或同情地看著這位強撐著體面的老婦人。
她沉默了會兒,又補了一句,「今日你我所言,隻是我信公子為人,他日若從旁人口中聽到,絕不會承認半句,也不會再見你。」
「在下可信的。」溫泊秋振聲保證,「絕不會辜負姑娘!」
走完了私相授受的標準流程,祝箏莫名有些傷懷,若沒有認錯人的誤會,今生嫁給溫泊秋,未必不是個歸宿。
可是現在……
但這小女兒家的傷懷隻持續了一刻,兩世都陰差陽錯,說明他們緣薄,沒什麼好遺憾的。
祝箏從來沒寄希望於嫁給誰就一生有所依靠,她要鎮國公府的大樹,隻是為了先度過公儀休造反祭旗這一關。
往後的庇護,她比誰都知道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。
「嗯。」祝箏亦點頭,對他又淡笑,「先回去吧。」
他聽話地乖乖轉身,走出幾步,又回身看她,鄭而重之地補了一句。
「祝四姑娘!最遲五日,溫某一定登門拜訪。」
*
祝箏取道幽深的小徑,路過長慶殿時隨意一瞥,隻見丹墀之上,一道身影卓然而立,衣袂隨風翩然翻飛。
他站住步子,目光與祝箏交匯。
太傅大人原本就難以捉摸的表情顯得更加冷肅,眉頭緊鎖,眸光平靜卻凜冽,彷彿能將周圍的空氣都凍結。
直覺告訴祝箏,這便是容衍生氣的樣子。
兩人距離不遠,祝箏心中一驚,下意識轉身就逃,剛邁開步子,手臂被從背後一扯,猛地被拉入懷中,淡淡的酒氣撲鼻而來。
「大人……」祝箏大腦空白了一瞬,驚疑不定中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,「您喝酒了?」
容衍用動作回答了她,身體微微歪斜,整個人彷彿失去了支撐,完全倚靠在懷中小小的身闆上。
「去哪兒了?」他的聲音有些含混,在她耳後響起。
俗話說不與醉鬼論高低,祝箏甚至有些慶幸他不清醒,這樣脫身就簡單多了。
她試著掙脫他的桎梏,然而他卻緊緊抱著不放,口中喃喃,「讓我靠會兒,我頭暈。」
祝箏很難想象容衍頂著這張出塵的臉在宴會上狂飲的樣子,在她的想象中,太傅大人隻須飲東風喝露水,和聲色犬馬,酒池肉林沾不上半點邊。
帶著這種不著邊際的觀念,祝箏難免好奇,「大人是獨自喝悶酒了?還是被人敬酒灌成這樣的?」
容衍點頭,下頜挨著她的臉微微蹭了蹭,「嗯……」
她明明在問問題,嗯什麼嗯……
兩個人離得這麼近,耳畔彷彿被一把輕羽掃過,染著醉意的低啞聲線鑽進耳朵裡,激起一陣微弱的癢意。
「你的隨侍呢?怎麼沒跟著你?」祝箏隻得揀要緊的問,她記得有個長得的很壯實的圓臉小少年,經常跟在他身邊,笑眯眯的,好像是喚做流風。
容衍卻像是沒聽到她的話,似乎已經醉死過去了。
她試探著往外推了他一把,高大的身子趔趄了一下,作勢就要向後倒去。
後面是嶙峋的假山石,嚇得祝箏連忙拉住他的手臂,把他用力拽了回來。
這下他又趴回了祝箏肩上,實實在在地抱了個滿懷。
騎虎難下之中,祝箏想過直接鬆開手把他丟在地上算了。
可又轉念一想,先不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,她會不會變成大雍罪人,就算隻是晾他在這睡上一覺,他閉眼之前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她,清醒過來還不得記恨她嗎……
今天真是該在府中就吃了皂餅的!
都說背喝醉的人像背山一樣,祝箏費了半天力氣,才將兩人之間撐出些距離,一隻手把他架到自己肩上,撐著他的身子想站直身,可背上的容衍卻跟著往下滑,不得已隻能緊抱住他的腰,好讓自己有處借力。
這座山可是個琉璃玉作的山,祝箏舉步維艱,生怕一閃失將他摔出個好歹。
可大玉山本人倒好,一點意識也無,整個人幾乎全伏到她背上,彷彿準備著隨時把她壓扁。
這裡離客殿還有一段距離,祝箏隻能強忍著他的纏磨,拖著他歪歪倒倒地前進。
好不容易捱到了承壹殿,又好不容易將他拖到軟榻邊,剛一松力,琉璃玉山終於壓著祝箏轟然倒了下去。
祝箏頭腦發空,拖著個人走這麼遠本就累的不輕,又差點被他壓死,緩了好一陣子氣。
頸側挨著他挺直的鼻樑,清淺裡帶著灼熱的氣息全撲在她耳廓上。冽冽的梅香混著酒味兒將她團團包圍住,彷彿正身處無盡山雪間,在寒梅樹下獨飲一壺酒。
「為什麼……」他忽然開口說了話,聲如微風一般飄渺。
祝箏臉上被他吹的發癢,也忍不住將聲音壓輕,「什麼為什麼?」
他囈語一般,「為什麼,總是找不到你……」
祝箏理虧了一刻,想好好解釋又想起他大約聽不進去,於是推了推他,嘴邊隻剩一句,「您好好休息吧……」
說罷,便欲起身離開。
然而,容衍卻突然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,反手按在榻上,祝箏心中一緊,試圖掙脫他的手,卻被他扣的死死的。
酒意熏得容衍的眼眶有些紅,一雙沉鬱的眸子緊盯著祝箏。
「不要同他在一處。」
「同誰?」祝箏不解。
他閉了閉眼,長睫落下一片陰影,眉峰折起,一隻手搭在眉骨上重重揉了揉,似乎在忍受什麼痛苦。
祝箏見他不吭聲,試圖把手抽回來,小聲辯解道,「我又不是您老人家,想同誰就同誰,想不同誰就能不同誰。」
他卻把她攥得更緊,「……我比你沒年長幾歲。」
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掠過祝箏心頭,讓她想起許多尋常光景,像是少年少女初識,像是同僚之間閑話家常。
一直被祝箏視作權臣前輩的容衍,忽然變得沒那麼遙不可及,祝箏莫名心裡發燙,「沒幾歲,那是幾歲?」
容衍又合上眼,「……我不知道。」
祝箏奇道,「怎麼會不知道?」
他沉默了片刻,最終仍是低聲重複了一句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