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人與國
下午的陽光很好,尚書府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,之後最後面的官邸稍微安靜一點。
行走在院子裡,趙誠和周元這爺倆也開始了關於國家命運的討論。
趙誠緩緩道:「最近這些年,我們都在被推著走。」
「天災,吏治,內亂,外敵,樁樁件件的事都往國家的心窩子裡捅,都是最緻命的位置。」
「這種情況下,隻有拚死一搏,才有復甦之機。」
他走到了涼亭,坐了下來,笑道:「所以你之前選擇拚命,是完全正確的,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。」
周元道:「嶽父大人認為,有一些仗打得沒有必要?」
趙誠擺手道:「那不是,我又不是頑固不化的傳統派,我顯然是革新派,我對最近這幾戰有清楚的認知。」
「你看啊子易,兩年多前的濠鏡和東番島大戰,包括驅逐島寇之戰,該不該打?毫無疑問是該的。若是不打,東南沿海將永無寧日。」
「那麼高麗呢?高麗之戰該不該打?」
「你說的是,謀全局而觀未來,高麗位置特殊,關乎著東海的安全,關乎著遼東的格局,所以該打。」
「那時候人們是認同這個說法的,雖然很多人認為,大晉百廢待興,就算打,也該先忍一忍,恢復生產、恢複名聲,國庫了有了錢,再去打,才有成效和勝率。」
「但你要立刻打。」
說到這裡,趙誠看向他,笑道:「那時候我依舊支持你,因為緩兩年再打,於國有利,卻也給了島寇喘息之機,這是一個抉擇問題,你有打勝仗的能力,那麼就算打,也無可厚非,更何況你打得這麼漂亮。」
周元點了點頭,道:「那嶽父是在說,遼東之戰不該打?」
趙誠道:「遼東之戰當然該打,沙皇國野心勃勃,對我們的威脅極大,更何況遼東也本就是我們的土地,我們有責任保護。」
「我說的其實是西域,西域不該打。」
他招呼著周元坐下,嘆息道:「西域的情況太特殊了,隨著沙皇國的失敗,隨著宋武成功守住了甘肅鎮,西域就翻不起風浪來了。」
「而大晉經過多次大戰,損失慘重,兵員驟減,加之內部新法鋪設,步伐太大,矛盾叢生,正是該休養生息之時。」
「等個兩三年,大晉緩過來了,再打西域那是輕輕鬆鬆,這才是正確的謀略。」
「但你想打,估計是想一口氣處理內陸之事,也想為大晉邊關的百姓報仇。」
說到這裡,趙誠笑道:「這可以理解,畢竟你並未調兵遣將,而是利用內部政變去完成的統一,所以我也是支持你的。」
「當然,也包括這次海戰,打得好,打得漂亮。」
周元苦笑道:「所以嶽父大人要說正題了,接下來不想我打了。」
趙誠道:「我們先說該不該打的問題,你看我說的是否有道理。」
周元道:「好,我聽嶽父細說。」
趙誠感慨道:「大晉這些年,打了太多漂亮仗,都贏了,國威大震,國土盡收,周遭再無強敵,這是軍事問題。」
「韓拓、程平、景王、福王、榮親王、內閣,包括江南的鹽務貪腐,你全部都處理得很好,這是政治問題。」
「你嶽父我是商部尚書,我要跟你談的是經濟問題。」
「經濟是國家的根基,民族的命脈,整個天下,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公大臣,全部都在為一個『錢』字發愁。」
「我們殺了中原一大批貴族,撐起了收復中原之戰和第一次粵海之戰。我們殺了福王及其黨羽,撐起了山海關抵禦女真之戰。」
「我們殺了揚州一大片鹽商及相關貪腐官員,撐起了大同守衛戰、進攻蒙古戰、抵禦第二次女真之戰,同時填飽了軍器局和福州寶船廠。」
「我們把安福滿的錢吃了,才填上西南改土歸流的窟窿。潮商掏空了家底,又殺了一大批浙商,才撐起了第二次粵海戰爭,打敗了葡萄牙艦隊和荷蘭艦隊。」
「那出征高麗的窟窿、遼東之戰的窟窿、守衛甘肅鎮的窟窿怎麼填的?那是中原地區恢復了生產,稅收起來了,加上榮親王那一大批宗室勛貴的家底,強行撐住了。」
說到這裡,趙誠嘆聲道:「打仗就是打錢,大晉這麼多年下來,天下貴族都幾乎殺絕了,新法鋪設,清丈土地,士紳階級人心惶惶啊。」
「內部看似欣欣向榮,百廢待興,實際上已經在矛盾爆發的邊緣了。」
「你認識到了這一點,所以征服西域你不敢出兵了,你隻敢利用情報機構去搞政變。」
「你清楚士紳階級挨打挨得太痛了,你一旦倒下,天都要塌。」
「所以你把熊闊海都派出去了,讓他帶著錦衣衛先強行壓住。」
「同時,你又趕緊通過建立海通銀莊,幫助出口貿易的商人渡過難關。」
「你明白錢的重要性了,你也知道,大晉如果再不找錢,再不休養生息,就真的成了『因強而亡』了。」
「所以你壓力巨大,硬撐著把這一仗打贏了。」
周元不禁長長嘆了口氣,慨然道:「嶽父大人說的不錯,除了打仗的連年消耗之外,新法的步伐邁得太大,以至於所有人都綳著,士紳階級已經到了不得不爆發的邊緣了。」
「一旦吃了敗仗,或者一旦我沒了天威,他們就會立刻化身惡鬼,把大晉吞噬。」
「這是我最大的壓力。」
趙誠道:「不是沒法子,士紳階級本質上還是軟弱的,隻要繼續開海,隻要恢復生產,隻要有錢賺,他們就腦不起來。」
「大晉崛起了,富裕了,改革自然又會順利起來,假以時日,士紳階級也就甘心了。」
「那時候,大晉就真正進入正軌,完成了腐朽王朝的完美重生,甚至是極盡升華。」
他看向周元,鄭重道:「所以,你覺得還該打下去嗎?」
「大晉的情況,支持我們打下去嗎?」
周元沉默不語,他隻是皺緊了眉頭。
趙誠繼續道: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,你會認為,大晉內部的情況就算再糟糕,也不至於連兩三個月都撐不住,你是完全有時間打這一仗的。」
「但實際情況是,現在我們已經可以恢復出口貿易了,所有人都盯著這碗飯,恨不得馬上開飯,都餓得要發瘋了。」
「然後你說不開海,繼續打,你猜這會掀起多大波瀾?」
周元苦笑道:「肯定鬧翻天。」
趙誠道:「那麼又回到軍事上來說,我找聶再榮了解了情況,現在敵人的軍艦,依舊是優於我們的,就算你天縱奇才,勝率有沒有十成?」
周元道:「七成。」
趙誠道:「七成,足夠一個人做出積極的決定了。」
「但對於國家呢?」
「一個國家,臨近崩潰,開戰還要引起巨大波濤,而且隻有七成的勝率。如果不打,選擇休養生息,背靠大陸強大豐厚的資源,用全力護航商隊,這能做到幾成成功率?」
周元道:「十成。」
趙誠道:「七成,承擔巨大風險,甚至有崩潰的徵兆。十成,沒有風險,人心也定了。」
「國家,該選哪個?」
周元苦澀道:「毫無疑問,該選後者。」
趙誠點頭道:「這就是國與人的區別,人是有感情的,基於仇恨,基於尊嚴,基於戰意,可以選擇打。國家沒有感情,國家隻做最理智、最符合利益的選擇。」
「所以子易,這一次做決定,你站在人的層面,還是國的層面?」
「我隻是把這個問題完全講清楚,但怎麼做決定,是你的事。」
周元笑道:「嶽父,你支持我嗎?」
趙誠愣了一下,隨即道:「嶽父當然支持你,商部尚書可未必支持你,哈哈哈哈!」